今年是我确诊“进行性肌营养不良”的第十六年。没想到这么长的一段时光,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走过。我以为自己还是从前那个少年,可以躲在父母的羽翼之下,无关风雨,怎知浮生一片草,岁月催人老。
“进行性肌营养不良”,俗称渐冻人,英文名DMD,一种无药可医的肌肉疾病,其最致命的特性是随患者年龄增长而加重,肌肉逐年无力,失去功能,直至呼吸衰竭。
最近这几年,身边的朋友都说,瀚洋越来越好了,活得阳光坚强正能量,像一颗小太阳。
尽管鼓励和赞美,不绝于耳,让我对病情感到乐观,但我仍能清楚感受到,体内蕴含的力量,如抽丝剥茧般消失殆尽了。
我多么希望,能再一次将胳膊举过头顶,擎起那沐浴的花洒;能再一次让手指越过肩头,去抚平身后不为人知的痛痒;能再一次摇着轮椅去阳台晒太阳,闻花香……
只可惜时光不复返,病情不可逆。曾经的追风少年,又走过了几重山水。
我的身体每况愈下,尤其今年特别明显。入冬的一天,我盖上了往年的棉被,顿觉不堪重负,连翻身都做不到,仅一年之间,我的力量又被偷走了很多。
这就意味着,漫漫寒夜里,我必须一个姿势到天明,这无疑是极其痛苦的,从此睡觉就成了渡劫。
我患上了心病,开始留恋白昼,惧怕黑夜,可晨钟暮鼓的岁月,本就是一明一暗,重复的轮回。我与时间为敌,又焉能不败?
昨日暮云遮眼,灯火阑珊处,回荡着宁静的晚安曲。漆黑的夜,如一匹黑色的战马,踏着沉沉的啼声,于阴山深处席卷而来,身披秦时明月,冲破汉时关,踩碎了世间山河,让伤痛占领了整个心房。
我从梦中醒来,并不想过问,谁的江山,马蹄声狂乱?我环顾四周,发现自己还如睡前那般侧躺,坚硬的骨骼正不断蹂躏着,接触床面的半边身子,让胳膊麻木,臀部肿胀。我不堪重负,欲解放,奈何肌无力,夜深沉。
我不甘心,便咬紧牙关,拼命翻身,无功而返之后,又仰起颈椎,挪动双腿,一点一点变换姿势……
用尽浑身解数,却怎么也逃不出棉被的温柔乡。此刻,我就像一只桑蚕,作茧自缚。
遥想当年,相思长夜,我辗转反侧难入眠,那时侯恨不能坐看繁星点点,月满西楼。如今再尝辗转反侧之苦,竟是一种奢望。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。
回不去的青春,让心态彻底崩溃,我发出一阵无助凄凉的呜咽,惊醒了沉睡的父母,他们伸出手将我拯救。
一个转身一场梦,我终于破茧成蝶,完成渡劫,在黑夜里死去,又在黎明前重生。
梦醒时分,天已破晓,微微的晨光,点亮了新的一天。
千千万万的追梦人又开始迎着朝阳奔跑,他们分秒必争,努力奋进,憧憬着未来,因为相信明天会更好。
虽然我也早早起床,却没急着为梦想拼搏,而是从容地在书桌前练起了色空鼓,我不怕韶华易逝,因为未来是我猜不透的谜题。
DMD患者的寿命,一般是18岁左右,而我显然超龄了。前些日子一位同龄病友离世的消息,让我不得不在23岁的年龄,就开始面对死亡。
所以说,我的人生不需要长远规划,只需在每天清晨醒来,对自己说一句:我还活着就是岁月静好!
读过海伦凯勒、马特海格,我明白身处逆境,就应该活在当下,珍视太阳的每一次东升西落,笑看人间的每一次花开花谢。
其实病痛相随的生活,也没什么不好,至少我在呼吸吐纳间,就懂得了满足。
奈何桥,忘川河,或早或晚,都要走一趟,不知多少人都盼望着下辈子,有个新的开始。
但在孟婆面前,我不喝孟婆汤,不愿用这一生的清醒,换取下一世的安然无恙。
如果可以,来生我还要复制前世,簇拥亲情,紧握爱心,赴一场逆流而上,乘风破浪的豪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