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仓街,从南开明桥的北堍东拐,临柳枝河,有条幽静的小巷,那就是小柳枝巷。小柳枝巷,是条东西向的小巷,巷子的北侧是挨挨挤挤的民房,南侧几乎没有房子,隔着清清的柳枝河,与南岸的耦园一衣带水。
我第一次去小柳枝巷,还是二十六年前冬天的一个午后。那天,我同学老徐结婚,娶的新娘子就是小柳枝巷里的姑娘。记得那天下午,作为伴郎,我陪着一脸激动,当年还是小徐的老徐身后,走进了这条安静又热闹的小巷。
记得那天,天气格外晴朗,无论是挤满吉祥白云的蓝天,还是小巷深处,蓝天之下一张张笑眯眯的脸,都显示出那是个好日子。也是那一次,我看到了那座通身透着沧桑的贞节牌坊。
据说,目前的苏州还有三座类似的牌坊。一座在吴江区农家的残垣断壁间,一座在天库前的老房子中,还有一座就是坐落在小柳枝巷中栉比鳞次的老房子里。
据史书记载,这座牌坊,包括这条小巷,以及隔着那条仓街的大柳枝巷,都是为了纪念一个叫柳贞的孝女。
民间传说,同治年间,小柳枝巷内有位柳姑娘,至诚至孝,为服侍病母,呕心沥血,终身未嫁。里人为纪念她,将巷名改称“柳贞巷”,继而改成了小柳枝巷。
这样看来,这条小巷子也是有年头的,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,老巷里的世间沧桑,包括藏在斑驳老墙里,蜷缩在青砖裂纹的故事基本消失在了柳枝河的涟漪之中,唯有柳贞姑娘至孝的故事,还不时被人提起。
秋阳艳艳的午后,我再次踏入了小柳枝巷。小巷蜿蜒寂静,原本的弹石路面消失了,换上了平整的六角形道砖。巷子的南面,沿河的地方,除了南开明桥堍,和巷子中间沿河部分有点房子以外,其它沿河的地方仍然是空旷的。而听老一辈的人说,这桥堍之下,曾经有座土地庙。
走进了小柳枝巷,一路缓行,由着心情,宛如一缕细细的秋风。沿着巷子,老房子的墙面上新刷着白色的涂料,看上去也是粉墙黛瓦的样子,仍在静默中,保存着历史的痕迹。
而沿着巷子展开的,是一片祥和慵懒的,却又甚是平和的市井气息。聊天的老人,河埠头上洗衣女子,门前打盹的猫狗,晾衣架上随风轻飘的花花绿绿的衣裳,窗户里传出的哗啦哗啦的麻将声,还有半躺在沿河躺椅上喝茶,听着评弹的老人。
“万紫千红大观园,侍女如云尽一般。只有晴雯身傲骨,性情倔强意牵缠”,那叮铃咚咙的琵琶音,时隐时现,有些缥缈,静静地流淌在旁边清清的柳枝河上。
站在小柳枝巷的河边南望,可以看见耦园的后门,看到后门口泊着的木船。耦园虽然是座小园林,但它跟苏州的其它园林一样,也是有故事的。
这亭台楼阁的耦园曾经有过一段佳话,那就是“耦园有佳偶”。想来也是有趣得很。当年沈秉成和严永华夫妇携手枕着碧波,在这座小园内偕隐8年,相敬相扶,恩爱十分。那一刻,耦园里的琴棋书画,琴瑟相和,而一河之隔的小柳枝巷里的普通人家也在一日三餐中,延续着苏州市井的四季烟火。
只是,耦园的佳偶已经成为了人们偶然间聊起的故事,而小柳枝巷里的芸芸众生,依然在平淡中经营着他们的柴米油盐。此时,走在斜阳满满的小柳枝巷里,习习秋风中,飘来浓郁的香味。那是老姜师傅在门口炸排骨。
我记得前几年,老姜在仓街上有个小门面的,除了炸排骨,还卖粽子什么的,我曾经去买过几次。听他说,仓街上的小门面,房主不同意出租了,他就将摊位摆到了自家门口。
大门上挂块简易的牌子,上面写着价目,每块排骨10元。一张长条桌子,摆在大门的院墙边,那就是老姜的工作台,上面有煤气灶,灶台上支着一口平底锅,锅中放着油,煤气灶的旁边是一盆配好了佐料的大排骨。靠着墙还放着几个小罐子,里面是各种香料,那是用来撒在炸好的排骨上的。
听老姜说,他是2000年从煤球厂下岗的,过后就摆摊卖起了油炸大排,这配料也是一再改良而成,想来这该是属于独门秘方一类的吧。
我听了,递了支烟给他,不由在心中生出几分佩服,觉得他生活得不易,却又在艰难中体现出乐观与坚韧。正在这时,有人来买油氽排骨了。看得出,顾客跟老姜是熟悉的。老姜利索地拧开了煤气灶的开关,蓝色的火苗“蹭蹭”地往上蹿,锅里的油也在“滋滋”的冒着青烟。大概过了半分钟左右,他用筷子挑了一点排骨上的面粉放入油锅中,以此来试探油的温度。
片刻之间,一块粘着面浆的,被拍得薄如蝉翼的排骨被老姜用双手小小心心地捏着,轻轻地滑落到油锅中。顷刻间,油液翻腾,“噗噗”冒着气泡,那排骨瞬间披上了金色的外衣,熠熠闪光,让人看了两眼冒金光,香味也随之飘溢而出,荡漾在这条古老的巷子里。
本来还想再跟着老姜闲聊几句,但见接二连三的有人来买油氽排骨,他一边跟客人家长里短地闲聊,一边手脚利索地忙碌,那些顾客中居然还有蹒跚学步的孩童,他们坐在婴儿车里满脸期待。我就站在旁边,饶有兴趣地看着,每一次,当排骨下锅,油烟升腾,好像心也在一起沸腾;当一块炸得金黄灿烂的排骨热嘴潽烫地出锅,又被老姜勤劳的手洒上或椒盐,或孜然等香料时,美好的事情,就尘埃落定了。
看着坐在婴儿车里的孩子,吃得有滋有味的样子,我不禁在想,若干年以后,他们是否还会记得这条幽静的老巷,是否还会记得巷子里那个氽排骨的阿爹。
告别老姜,我去了隔壁的5号。这5号是一处老宅子,进门就是一条悠长的备弄。苏州人家的备弄,外地人通常不大敢走进去的,一则幽暗狭长,再则看不到尽头,有一种越走越怕的感觉。
其实,备弄里,两侧的每一扇门,只要打开,总会有别有洞天的惊喜。据那里的住户说,这5号里原是一位闵姓的伤科医生的,现在闵家后人依然行医,诊所就在仓街上。
5号的东侧,就是那座贞节牌坊了。这座尽显沧桑的牌坊就在小柳枝巷的5号与6号之间。站在花岗岩材质,两柱三坊的牌坊前,扑面而来的是入骨的苍凉与坚硬。虽然牌坊上残留着一些烟火燎烤的痕迹,但仍旧透着有棱有角的风骨,嶙峋中又散发出通身的淳朴与坚韧。
两根立柱上刻着一幅楷书楹联:“高堂伺疾身鞠瘁,闺阁完贞血欲枯”。虽然历经百年,但字迹仍旧清晰可辨。牌坊有三根厚实的额坊,上面也都雕刻着文字或图案。上额坊镌刻着“贞节坊”三字,有些模糊,但还依稀可辨。牌坊的中坊刻着两只展翅而飞的凤凰,而底坊处镌刻着的是两条腾飞的龙。
正当我拿着手机拍照时,刚才还在河边的躺椅上打盹听曲的老者走了过来。这位七十出头的老人,姓郭,在这条巷子里已经居住了将近六十年。
听郭老先生讲,这贞节牌坊是清代慈禧下令建造的,她偏偏要破除“男尊女卑”的惯例,偏偏要让“凤在上,龙在下”。听他这样说,我倒是关注起来,确实如老郭而言,额坊上面果真是“上凤下龙”的布局。据说慈禧垂帘听政时,这样的图案在民间是很盛行的。
看着老郭一本正经的神情,总觉得有种“说野书”的感觉,但想到老友建功兄所言:正因有“野书”长长,才深深了小巷的幽幽。正是这滴滴故事,才涓涓出无数曾经,“包浆”出悠悠的烟火气息。所谓人文脉动渊源,大抵都是这样,就算二十四史,也要根据需求塑造的。牌坊的东侧就是小柳枝巷6号了。
门旁的墙上挂着铭牌,上写着“徐宅”。听周围的乡邻说,这宅子时建造于清代中期,我走进去看了一番,老房子还有三进院落。第一进的后面还有一座像模像样的砖雕门楼,上面“兰桂芬芳”四字旁,尚有一排小楷,写着嘉庆丁卯毂旦,这个年代应该距今150年了。
走进老宅,放眼所见的是寂寞萧条,破败的花格门窗,斑驳苍老的院墙,残破杂乱的天井,仄仄作响的木梯子,还有那些滴水砖上干瘦的瓦花。我小心翼翼地往里走,一进又一进,沿途未遇一人,直至最后一进的院子里,才见到一位正在伺弄辣椒的老者。
据老人讲,他姓李,山东人,今年80岁了。因为子女在苏州,他租住在这处老房子已经十几年了。看着辣椒过人头的样子,我莞尔浅笑着,心中祝福老人身体健康。
当我从6号里出来,老郭告诉我,他住的7号里面也有一座砖雕。于是,我随他走进了7号里。那也是一处住着不少人家的老房子。在公用的灶屋间里,透过破旧的窗户,一座砖雕门头映入眼帘,远远的看去,依稀可辨上面的字是“家传礼诗”,旁边还镌刻着“吴荫培”三字。吴荫培,光绪年间的探花郎。难道此处是他的家?还是说,这户人家曾经叫吴荫培题了字。
听巷子的老人说,小柳枝巷16号原本是一座福生庵,那里曾经是女性修行者居住的寺庙。我听7号里的一位阿姨说,前几年庵里还住着个修行的老太太,90多岁,长得面目安详,身上的衣裳也是干干净净的,可惜前几年去世了。但是,当我到那里的时候,发觉这座昔日的庵堂成了民居。门前,一口古井还在,但周围没有一人,井台上零落地放着水桶、脸盆。
我在那里踟蹰了片刻,秋天已至,气温渐凉,身边不时有黄叶轻轻落下,衬得井台愈加安宁。然而虽说古井幽幽,深情而邈远,也只是剩下了时光里的一些印记。倒是井台上的一株鸡冠头花开得正艳,在秋阳之下,透着安详从容的气息。
看来老底子小巷里的故事,和那些口口相传的扑朔迷离的传说,早就被岁月收藏在了古老的院子里,和那些斑驳的老墙中。当我走出小柳枝巷时,已是残阳如血的傍晚。再次站在南开明桥上,我凝望着潺潺的柳枝河,它流得如此缓慢,如此从容和美丽。蓦然间,我又想起了同学老徐,想起了他当年来这里娶亲的情景。
这样想着,心中竟然生出几分惆怅。老徐是我最好的同学之一,可是这二十多年来,我们的联系却是越来越少,终于到了不通音讯的地步。究其原因,也没有原因,或许是我们正处在一个多变的时代,在时间的激流中,我们被冲向了不同的渡口。
我与老徐是相遇在彼此人生最美好的时代,也曾肝胆相照,也曾秉烛长谈,也曾义薄云天,只是后来连一声再见都没有讲,就不再见面了。
记得几年前,因为老徐岳母的去世,我见过他。或许每个人的心中,都有一架篱笆,围起一山的岁月。那时的我俩已是无话可谈,除了寒暄,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心照不宣的沉默,留给彼此最后的体面。
这样想着,残阳已经将小柳枝巷笼罩在了昏黄之下,而那些随风而起的念想,还有曾经发生在这条巷子里的前尘往事,都统统交给了老巷子里的微风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