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太尉桥在哪里?自然是在官太尉河上。官太尉河在干将路的南面,是一条与干将河垂直的南北向小河。这条河绿水清清,一直往南延伸到吴王桥、寿星桥、望星桥。
从干将路起,沿着官太尉河西侧到吴王桥段的一条巷子就叫官太尉巷。官太尉巷是一条不长的巷子。我记得,官太尉巷老底子也不叫这个名字,好像叫什么塘岸。塘岸的北端,老底子是通过白显桥与干将路相通,而随着干将路的拓宽,它已经直接与干将路相连了,而塘岸的南面则是与定慧寺巷的东端相接。
粗粗一算,官太尉河上有五座桥,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官太尉桥。这是一座石板桥,横跨在绿水逐波的官太尉河上,桥东堍是唐家巷,桥西堍就是官太尉巷了。官太尉河、官太尉桥、官太尉巷。
这河、这桥,还有这巷,三者居然同姓,都源自于南宋时期的一个姓“官”的太尉。据说,这位太尉大人当年就居住于附近,于是,他的姓氏,他的官衔,就成就了一条河、一座桥、一条巷的名字。
官太尉桥的石头台阶分外平坦,拾阶而上,如履平地。抚栏望水,水也望我。白居易有诗云,“绿浪东西南北水,红栏三百九十桥”,这老桥会是三百九十桥中的哪一座,我不得而知。然而,凝望石桥上沧桑古朴的武康石,汹涌心间的是对光阴易逝的感叹。
驻足桥上,极目远望,我看不到扁舟,也望不见青山,所能看到的,是那些我熟悉的盈盈绿水,依依柳影。老桥、老巷,总会让人生出几分古思、古韵。陈子昂当年登幽州台时,触景生情,吟出了“念天地之悠悠”,可我伫立桥上,却不会有“独怆然而涕下”的感觉。
今天的官太尉巷,多年前已经改造过,原本巷子西侧那些斑驳的老房子,渐渐的被拆除了,成了一幢幢的三层楼高的混凝土房屋。唯一还保留着的,就是已经修葺一新的 “双塔影园”。
据说,这处老宅的主人是清代咸丰年间的诗人袁学澜。我祖母在世时,一直称呼这里为“袁家墙门”。但我小辰光,还以为那是袁世凯的老宅,而且那时这里已经沦落为大杂院,居住了几十户人家。
我有个姓彭的小学同学就住在里面。我们小时候,学校中午要放饭学,让学生回家吃饭,我们几个同学吃过饭,有时候会结伴去彭同学家里玩。
我记得袁家墙门里杂乱残破,墙角堆放的杂物,随意搭建的厨房,窗台下,洗净后等着晾干的马桶,过道里靠墙放的自行车。那些情景给人一种压抑破乱的感觉,尤其是屋顶与屋顶之间横亘着的一根又一根的晾衣裳竹杆,有些竹竿上还绕着半指宽的,或红或黄的塑料带,只要天晴,竹杆上无不飘扬着各种颜色的衣裳、裤子,有时候还会看见别人晾在竹竿上的新鲜雪里蕻。
青青的雪里蕻在蓝天白云,破墙老瓦之间,播撒着无边的绿意。这样的情景,现在想来肯定是很有诗意,但那只是隔着几十年岁月的走廊看过去的错觉。因为,当时的我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美感可言,有的只是对寻常生活的一种熟视无睹。那时候,当我们从那些挂在竹竿上的裤子底下经过后,必定要连续往上跳三次,随即吐出一口唾沫。因为童年时的我们坚信,如果不这样做,个子就会长不高。
不过,现在回忆起来,虽说那里的院落房子破旧不堪,但抛开墙角层层叠叠的蜘蛛网,忽略窗户门框上厚厚的灰尘,仍然可以感受到这处老宅昔日的精致与辉煌。走在今天的官太尉巷,碧霄绿水,轻风淡云。指尖疏漏下的沙粒,是抓不住握不牢的,因此感叹也只能是枉凝眉。
于是,我宁愿回忆,一任秋的风致流淌在季节的流转中,一任时光匆匆,红尘之心不喜不悲。
我小时候在钟楼小学读书,如果遇到学校组织看电影,通常是去观前街的小公园。我们去的时候,老师常常带着我们跨过吴王桥,沿着官太尉巷往北,走过白显桥到干将路。那时的巷子是弹石路面,不似今天的花岗岩铺成的条石路面,平坦敦实,踩在上面有种舒畅的感觉。路过这里的时候,我的一个姓谭的同学与我平排走着,他边走边有声有色的向我介绍着这本电影的情节,因为他已经看过了。
“忽有故人心上过,回首山河已是秋”,时光正是太匆匆,谭同学几十年不见了,但他那圆圆的脸,细声细气的说话声却仍然清晰的印在我的脑海里。至今我还记得他说话时的语气、语音,以及在介绍这部电影时说的最后一句话,“看到最后,倷肯定觉得蛮夹思的”。呵呵,我的记忆力真的好强大,谭同学我是许久不见了,但他的音容笑貌仍然历历在目。只是现在的他变成怎么样了,我实在是想象不出来,但想来是纵使相逢应不识,尘满面,鬓如霜。
此时,真是午后慵懒的时光,习习秋风在春去秋来的官太尉河上轻轻拂过。水面上细微的涟漪是否还记得一伙年少天真的伙伴曾经带着笑容,走过这座艳阳下的老桥。
我记得,在官太尉巷西侧,靠着干将河边有户人家。那户人家里曾经发生过一件非常灵异的事情。说的是,那家男主人在定慧寺里的雨伞社上班的时候,在那里,他打死一窝黄鼠狼,也有人说,他将那些黄鼠狼剥皮煮肉吃了,反正他家的几个孩子长到十几岁时,就会莫名其妙的瘫痪。
记得当年,那件事轰动了苏州城。我读一年级时,曾经跟祖母去那户人家探望过。依稀记得那户人家的门前有块蛮大的场地,中间有棵参天大树,树下有块水泥板。在那里,我看见这户人家的小儿子——听人说,他是在双塔小学读书的。当时,他正趴在水泥板上,拿着根细竹竿敲打着地上的落叶,看起来他大概比我大三四岁,身体瘦瘦的,虽说还能走路,但已经步履蹒跚。
那户人家就在大树的东南面,是几间简陋的平房,推开门进去,室内陈设简陋,几乎一贫如洗,靠墙的东面与南面,呈直角搭着两张床,说是“床”,其实也就是两条长条凳搭着一块竹榻板而已。床上正躺着两个瘫痪了的,十八九岁的男孩子。这户人家后来情况怎么样,我不得而知。今天,当我路过官太尉桥,也不知为什么,会在这秋风残阳之下,蓦然顾及旧事,恰似“谁念西风独自凉,萧萧黄叶闭疏窗”。
佛说,众生皆苦,唯有自渡。但我仍然祈愿这红尘中的每一个生灵都能在历经磨难之后苦尽甘来。我不晓得后清的王赓言是否来过苏州,但他曾经写下了“水上楼台桥畔柳,檐头诗墨画中人”的诗句来。我想,这样的苏州只能是存在于画中的,虽然唯美,却少了点烟火味,少了几许踏实的感觉。因此,相较于前者,我更喜欢官太尉桥畔,那种散淡随意,在平淡中尽显从容的感觉。
我十几岁的时候,迷上了养金鱼。那时候,我几乎每天要沿着官太尉河边,拿着自制的网兜捞水蛆(吴方言,鱼虫)。那网兜用白纱布做的,绑在一根长长的细竹竿上。水蛆是红色的,一大群一大群地聚集在河边,乍看犹如浮于水中的红云。
那时候的官太尉河,河边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河埠头,最大的河埠头在河东侧,靠着吴王桥煤球店门口。经常有人在那些河埠头汰衣裳、淘米、洗拖把,或者涮马桶,有的人为了想除去马桶里的尿垢,还会在里面放入“碗莲瓣”(吴方言,碎碗的瓷片),用马桶豁筅一起刷洗,那“哗哗”的声音可传出老远。
走在当年的官太尉巷里,不时能看到坐着河边喝茶的老人,饱经风霜的脸在四溢的茶香中,透着只有江南水乡才有的安详与淡然。旁边的树上挂着鸟笼,或画眉,或绣眼,也有鹩哥,鸟儿欢叫,百啭千声,常常惹得打盹的老猫精神抖擞的仰着脸,盯着鸟笼看上许久。每个清晨,那些老房子的屋檐下会有生煤炉的人,在煤炉的炉膛里放进一只烧过的蜂窝煤,再在里面松络络的放点木骨头,半张申报纸。
引火后,用火夹将一只未烧过的煤球放在炉中,随即弯着腰,将手中的一把破扇子对着煤炉下面的风门,扇得虎虎生风,那煤炉里便会蹿出红色的火苗,升腾起的烟雾如长袖善舞的仙子,袅袅的。渐渐的,烟飘散在了那些破旧斑驳的老房子的天空中,而这时,煤炉中也蹿出了蓝幽幽的火苗。当然,那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。
今天的我,在浅秋的斜阳下,踟蹰在官太尉巷中,任凭思绪如官太尉河的潺潺绿波。低眉里,似乎一方雕花的小轩窗下,有位小娘鱼正对镜梳妆;回眸处,恍惚有一株雨后的芭蕉,正缓缓滴落清凉的水珠。而吴王桥畔的凉亭里,真真切切的有几个老人正在 “闲话说玄宗”。